梅绍祖的额角被尹晔按在青石路面上,额角剐蹭得破了皮,一缕血沟从耳侧蔓延到了下巴。

    尹晔放开了他,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了好一会儿才立稳了脚跟。

    他伸手揩了揩下巴,掌心一片血红。

    他自然知道尹晔说得“她们”是哪们,他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道:

    “怎么?你们姓尹的如今又忙着去攀附常家,这样故技重施的墙头草德行,就因为我梅绍祖娶了尹家女子,就把我也算计进去了?没门儿!她是太傅常淏的女人又如何?他一天没把她纳进常府,她就是没主的女人,我梅绍祖养得起!”

    尹晔只顾着擦拭自己的一杆长缨枪,不为所动。

    梅绍祖心里那股如同厌恶尹晗一般的躁郁之气腾地灌到了喉咙。

    “你刚才说什么?招惹?尹晗是我招惹来的?当年明面上是梅府上门提亲,背地里澹台夫人上我府上来,当着我奶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求着梅家娶她女儿。至于你那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哈哈哈……我勾勾手指就能把她招来,怪我?我就要养着她,恶心你,埋汰你姐,让澹台婆子没脸,还能平白给常淏戴个绿帽,连尹府的长媳长乐公主,也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中咽,我这心里是真舒坦啊,尹家人那点子自以为委曲求全,实则见利忘义的得行,我早就看够了!”

    尹晔的枪被擦的锃亮,他抬手一扔,长缨枪稳稳地被插进枪架里,他这才低声道:

    “说吧,你要什么?”

    梅绍祖半响没搭话,尹晔侧头盯着他,再道:

    “或者你们梅家人瞧上了什么?”

    尹晔看着梅绍祖的方向,眸光涣散,他人还立在梅绍祖不远处,魂却早不知去哪儿了。

    “临安茶肆……临安茶肆的镇店茶树,那株三百多岁的望春茶,是我梅家的……你替我收回来,我就对你这些个姐妹好点儿……”

    尹晔闻言,游魂归位一般,侧头朝他随意一瞥,这一瞥轻轻往梅绍祖脸上一描,那暗藏的分量却像是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梅绍祖顿时就被一个眼神激得龇牙咧嘴却又似乎无话可说起来……

    “那茶树都不知道换了几个主子了,早不姓梅了。”

    尹晔话毕,突然一笑。

    梅绍祖骤然生出一股不寒而栗之感,末了,又觉得自个儿在尹晔眼里肯定蠢透了……

    谁管这些,我要茶树!

    梅绍祖牙齿都被自己咬酸了,他还顾不上去抚平内心的屈辱,尹晔的冷冽的话音再一次飘然而至。

    “我要带凝烟走。”

    梅绍祖还沉浸在彻骨的屈辱中,立在原地,不为所动地揩了揩鼻尖。

    尹晔侧过身用指尖划了划枪架上的利刃。

    “我要她在云起城中彻底“死”掉,不留痕迹,她往北的那日,就是你拿到茶树的那日。”

    梅绍祖见尹晔踏进了门槛,房门在他眼前一合。他不由自主地也起了一阵不带温度的笑。

    方才还“她们”,这会儿又是“她”……

    哪个“她”啊?

    ---------

    尹府将寿宴摆在了花厅,说是寿宴,不过寥寥围坐了一桌人罢了。

    澹台夫人拉了柏槿在自己的身边坐下,那柔声相慰,嘘寒问暖的架势,饶是梅绍祖早就开眼过好多回了,现下仍旧格外刺眼。

    “今儿是老夫人的好日子,驸马爷不一块儿出来,热闹热闹?”

    此话一出,柏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梅绍祖顿觉舒坦了几分。

    “旸儿方才的磕了头,服了药歇下了。”

    澹台夫人对着她这位姓梅的女婿同样笑意未减,她还亲手为梅绍祖布菜盛汤。

    澹台夫人可不是什么慈母,年轻时候对儿女极为严苛。

    可能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人到中年之后,竟然会把哄孩子这等慈母才会付出的心力,尽数用在了儿媳和女婿身上,甚至还怕他们不领情……

    尹晗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母亲手里的汤勺,规规矩矩地分担起她母亲这份刻意讨好的衣钵,她能把和颜悦色、端庄自持调整到柏槿和梅绍祖当得起的分量。

    比起她母亲,她甚至能做得更好……

    梅绍祖盯着尹晗露出的一截皓腕,将盛好的汤碗放在了他跟前。

    就连尹晗盛的汤都跟她本人一样,分量适中,雪白的汤汁半点都被粘在碗口上。

    梅绍祖顿时就觉得没劲儿透了,还是方才柏槿面庞抽搐的样子有趣多了。

    这样的家宴吃着有什么意思?

    梅绍祖落了箸,再道:

    “听说灏衍先生的徒弟,那个叫杜衡的,这几日就在云起城中,何不请他来替驸马爷诊治诊治?”

    一提到杜衡的名字,梅绍祖就得偿所愿地再一次欣赏到了柏槿那嘴角抽搐的生动脸色。

    这不有趣多了,梅绍祖笑了笑。

    “虽说驸马有如今这副娇弱的身子骨,是得了皇家恩赏的缘故,可都过了那么多年了,皇城之中连旧人都没几位了,驸马爷这份旧日的恩赏也该束之高阁了。”

    此话一出,就连澹台夫人那满脸的笑容有了些许坍塌,不过梅绍祖还来不及得意,就见一位侍婢踏着小碎步挪到了柏槿跟前耳语,柏槿蹙紧了眉头,道:

    “这一桌子都是驸马的家人,有什么话,你大声说!”

    “回禀公主,驸马……驸马方才抽搐倒地……”

    柏槿还未应声,一旁的澹台夫人已经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柏槿瞥了她一眼,纹丝不动,再道:

    “方才服过药,不是还好好的?”

    柏槿见那侍女面露难色,越发怒从心头起,一咬牙:

    “有什么话!你给本宫大声说出来!”

    侍婢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战战兢兢道:

    “驸马服了药,就……就叫了杏娘去伺候,奴婢送热水进去的时候,驸马爷就病发了……”

    “来人!来人!把那杏娘拖出去,打死!”

    澹台夫人的怒喝一声,却留了一缕余光在柏槿身上。

    柏槿乍闻杏娘的名字,却即刻换了一副得偿所愿的神色,仿佛有人爬上了她丈夫的床这件事,是她盼来的,请来的。

    “方才给驸马的药,再给驸马用一剂。”

    柏槿打发走了那侍婢,饮下了漱口的茶汤才道:

    “老夫人别动气,驸马老待在公主府,又时常躺在病榻上,想是闷坏了,驸马既然还记得杏娘,如此,今儿她就随本宫回公主府吧,有她伺候驸马,本宫等于多了双手。”

    ……

    一桌人各怀鬼胎地忙着议论这杏娘的归属,然而至始自终未发一语的尹晔早已拐出了花厅,朝尹旸下榻的厢房走了过来。

    他抬脚踏进房门,尹旸还躺在地上,病发后那阵剧烈的抽搐已经过去了,尹旸神志已经恢复了过来,嘴角却还挂着白沫,人在地上蠕动着。

    屋外的下人无一入进屋伺候,尹旸自己也没有唤人伺候的意思。

    尹晔走进了些,尹旸瞄到了他的足靴,顿时停止了蠕动,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尹晔往茶盏里续了水,掏出一个瓷瓶,瓶中的粉末抖落在茶盏中,须臾就融了。

    他将茶盏递给了尹旸,尹旸不接。

    “母亲很快就会过来,兄长不服药,莫不是想让母亲看见你这副样子?长公主的药不如我这药见效,兄长试试。”

    “听说,穆炜娮回来了?”

    尹晔不应声,尹旸突然笑了,那笑声像是被压在地底下,尘封已久的狰狞之气,霎时幽灵一般升了起来。

    “她早该回来了,说起来,她算是我尹家的女人呢,只不过不是你尹晔的女人,今儿堂前贺寿,该有她穆炜娮的一份儿……哈哈哈……”

    “嘭”的一声,尹晔手中的茶盏被捏得粉碎。

    尹旸闻声一愣,复又更加剧烈地狞笑起来。

    外间的侍婢麻利地进屋,很快续满了茶盏,从尹晔手里接过瓷瓶,一盏“药汤”又化好了。

    尹晔略微一点头,这侍婢蹲地,抬手熟练地按在了尹旸的后脑勺上,尹旸顿时剧烈地惨叫起来。

    须臾,一盏“药汤”见了底。

    房门在尹晔身后合上了,尹旸虚弱的谩骂之声被遮挡在了房门之后。

    尹晔负手立在尹府祠堂的影壁前的时候,右手掌心的血液聚成了血珠,簌簌滴落到了地面上。

    良久,身后有人拉过他的右手包扎了起来。

    “父亲前几日传了话出来,说要把修佛之处挪到护国寺去……”

    尹晗一边帮尹晔包扎伤口,一边叹了口气。

    尹懋文被贬为庶人之后,剃发成了僧人,在尹府的祠堂之中修行。

    尹晗见尹晔立在影壁前,没进去的意思,她忍不住再道:

    “母亲的意思是,父亲年纪大了,他若是想……”

    尹晔闻言,斩钉截铁道:

    “他想都别想。”

    他抬脚预备离去,他侧头看了看尹晗,驻足再道:

    “梅绍祖会消停一阵,顾着自己和翰年吧。”

    尹晔绕过祠堂,立在游廊上,抬眼正好能看见尹府角门上的那株大树。

    尹懋文竟然想挪到护国寺去……

    尹晔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恶寒,他那颗冰冻的心,像是裂了个口子,然后让人填了一把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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