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后传召穆炜娮入宫觐见的懿旨到了肃亲王府宣了一遍,又到穆府宣了一遍,传旨的内侍还真敬业。

    娄文茵替穆炜娮收拾出一套郡主服制的衣衫,带着一抹“又被我说中了”的得意神色,大步跨入穆炜娮房中。

    “如何?我这张嘴还真就跟开了光似的,厉害吧,又被我说中了,你这入宫的头一盏茶还真就要上符太后宫里领去。瞧人家这宣旨的流程走的如此齐整,可见太后的恩宠。”

    娄文茵一嘴的酸话说得流利,放下那套衣衫,斜眼瞄了那云盏木盒一下,这玩意儿瞧着眼生,她刚想伸手去拿,就听穆炜娮道:

    “那是晗姐姐前日落在茶肆的盒子。别动啊,说是她儿子梅翰年的玩儿物,才修好,仔细又被你碰坏了。”

    穆炜娮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了。

    “这符太后还是后妃的时候,不受宠,位份低,颇不起眼,你怕是都忘了人长什么样了吧,更别说脾性忌讳,我是真怕你在外呆了八年,把宫里那一套礼数都给忘了,要不我陪你去?”

    娄文茵见穆炜娮梳得发饰太过简单,略一蹙眉,还来不及开口,就见穆炜娮把将衣衫尽数穿上,那郡主的派头一露,她顿觉自己想多了。

    这妮子太知道怎么拾掇自己了。

    “到后宫去拜会贵人,不都那一套吗,这符氏虽已贵为太后,可人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盛的时候,应付这种地位尊却年纪轻的女人,最好就是装扮低调朴实又加倍恭顺地夸她美,夸她极美……脾性忌讳什么的,越是放在心上越容易弄巧成拙,发现话不投机,动脑子择机逃跑就是了,怕什么?”

    穆炜娮一脸得意地抖了抖宽袖,朝文茵作了一揖。

    “放心吧,二嫂,当年我在那宫里游荡的日子可比你长多了,应付符氏这样的暴发户皇亲,本郡主省得。”

    没想到符太后宫里的这盏茶,颇不好领,穆炜娮人还没到符太后跟前,这小插曲一出接一出。

    首先,这领路的内侍,路带的不对,去重华宫的路,穆炜娮闭着眼睛也能指出来。

    不过离开这九重宫阙八载时光,东渌立了新君,后宫自然是新主一换,这侍候的宫人门也就都大清洗了。

    这领路的内侍竟然把她当这皇宫的“新人”,也难怪一条路带得歪歪扭扭还不怕她发现了。

    殊不知,在这深宫内苑里,她穆炜娮可比这内侍旧多了。

    既然有“好戏”在等我,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穆炜娮换上了一副戏耍的心肠,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行至一处拐角,迎面撞过来一个宫人,与穆炜娮擦身一过,即刻就跪在了旁边。

    一声声都是“奴婢万死,郡主赎罪”。

    穆炜娮没理他,行至一处宫阙侧门,正遇上一对禁军搜宫。

    穆炜娮被拦了下来。

    “永安宫失窃,半个时辰内在这周围路过的人,都要搜身。”

    “这是肃亲王郡主,你们安敢搜郡主的身?”

    这内侍这会儿倒是嘴快。

    “所有人一律搜身。”

    还不等穆炜娮开口,那领头的军卒身边就站了位嬷嬷。

    这架势,只差把“我们早就排练好了”写在脸上了。

    穆炜娮双手一展开。

    “搜吧。”

    那嬷嬷搜得麻利又仔细。

    可惜啊……

    搜了半天,穆炜娮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那领路内侍眼里那抹费解的神色刚好撞进她眼里。

    “永安宫丢了什么东西?”

    离开的时候,穆炜娮开口问道。

    “说是……说是装在裘皮囊里的几粒金珠子。”

    穆炜娮闻言,眉锋一挑,她抬头看了看永安宫的宫檐。

    这地儿她可熟了,金珠子?难道是当年先帝赏给八皇子的那些玩儿物?这玩意儿她也熟。

    为什么是这个被偷?

    穆炜娮疑惑间,一行人到了御花园旁的莲池边。

    这一回,一切发生的迅雷不及掩耳。

    只见那领路的内侍,突然就纵身跃进那莲池之中,这莲池虽说不大,可是很深,淹死个人的能耐是有的。

    那内侍入了莲池,一边扑腾挣扎,一边不忘大喊:

    “郡主杀人了,郡主杀人了。”

    亲娘嘞,这种把戏,老套幼稚得穆炜娮都懒得发笑。

    穆炜娮见那内侍扑腾地差不多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聚得够密了,她翻了个白眼儿,转瞬也跃入池中,将那内侍捞了起来。

    穆炜娮整了整湿淋淋的发髻,庆幸这郡主服制是一水的深色,不然……

    不然就让这小太监死在这池子里!就当是为这幼稚的恶作剧祭献了。

    那内侍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让人瞧着生厌。

    穆炜娮有心斥他两句,不防莲池边的一棵大树后,拐出一个少年,跟穆府的玚哥儿差不多身量,一身黛色的骑装,红色的抹额上镶着一块美玉。皮肤带着一抹黝黑,双颊饱满,眼神倒挺凌厉。

    “离开云起城八年,你学会了洑水了?还有那些金珠子,明明放你身上了,转瞬就不见了,还真小瞧了你。”

    穆炜娮虽浑身湿透,内心烦躁,却也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袖,敛神垂眸,即刻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

    “哼,有趣……你离开云起城那会儿,朕还未满百日,这么快就把朕认出来了?看来朕今日疏忽了,竟然小瞧了你三次。”

    这么蹩脚的恶作剧,还让一干内侍禁军陪着演,背后除了一个位尊却年幼的稚子又会是谁?

    小瞧?还真不是小瞧,是皇上您太高看自己了。

    当然这话穆炜娮是不会说出口的,她头也不抬地顶着一头湿发一身湿衣,盼望着这小皇帝赶紧把自以为是的话都撂干净,她懒得一身腥味陪着折腾。

    “今日朕为何这样拦下你?你就不好奇?”

    “炜娮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本来准备应付符太后的加倍的恭谦,竟然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

    “当年你偷拿了八皇兄的弹弓金珠去御花园打鸟,被八皇兄发现了,他将你推进这莲池,你差点儿淹死。第二日,八皇兄也掉进了这莲池里,都怀疑是你伺机报复,你都被先帝亲自拿问了,而后却全身而退。”

    怪不得今儿,又是想栽赃她偷金珠,又是想引她溺水,原来这皇宫的人虽换得差不多了,一个半大点儿的孩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这桩成年旧事,不过小皇帝这八卦听得不全啊,符太后彼时果然是位非常边缘的后妃,这样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竟然真假参半。

    穆炜娮低着头,仍旧不言不语。

    “母后后来老爱拿这事儿教导朕,说嘴皮子若是利索,弱势也能变得强势。”

    这还真是符氏教出来的小皇帝,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见识竟然用在贵不可言的儿子身上。

    嘴皮子应该磨利索?圣母皇太后的育儿之术竟然那么朴实吗?

    这太傅帝师,或者当朝的摄政王,难道不该教授小皇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吗?

    “你十岁就能跟八皇兄斗,燊皇叔提到你就皱眉头,他们说得对,你这样的人,特别适合呆在朕身边。”

    穆炜娮闻言,脑子“嗡”的一声。

    他们?他们是哪们?

    —————

    本来指望能在符太后宫里喝上一盏永川茶。没想到被小皇帝折腾一通,极品永川茶改成了寻常姜茶。一盏茶汤没喝着,倒先讨得了一桶热汤。

    穆炜娮哀叹了一声,从浴桶里立了起来,一旁的尹晗将外罩套在了她身上。

    “晗姐姐今儿怎么也在太后宫里?”

    “今儿是十五,太后爱在每月十五这一日设宴听曲。”

    穆炜娮闻言,突然想起出府前,娄文茵硬要讲些符太后的脾性忌讳,她愣是没听,真是大意了。

    若是知道今日重华宫正在设宴,她绝不费神应付那恶作剧,搞得自己没了那身规矩的装束,只能穿内侍送来的衣服。

    这都是些什么呀?

    内衬绢纱质地的裹胸,坠地拖曳的月白长裙上遍布绣金线的玉兰白蝶,外罩的素色锦衣袖口上又是一对金边蝴蝶。

    “这身衣裳穿出去,我穆老三的脸可以不要了。”

    尹晗帮着她理了理发髻。

    “郡主何出此言,我倒觉得这重华宫的宫人有眼力的很,竟然能挑这么适合郡主的衣衫插戴。”

    “晗姐姐这张嘴也太周到了些,我穆老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身衣裳放我身上有些委屈它了,我都二十八了,又是玉兰又是蝴蝶的……穿这衣服倒比我穿着湿衣服觐见太后还要尴尬。”

    穆炜娮嘴上这么说,可脸皮也没薄下来半分。

    既然是太后让穿的,就穿呗。

    看我笑话的人多了,衣衫不得体的笑话,老姑娘扮嫩的笑话,都算不得什么,尽管来吧……

    穆炜娮就在重华宫中人潮的瞩目下,礼数齐整地拜见了符太后,再又仪态周正地受了别人的见礼。

    跟她预估的不一样,重华宫正殿里,穆炜娮立在太后座前受礼的时刻,周遭鸦雀无声,竟然连贵女闺秀们惯来的窃窃私语也无。

    行过宫中那套见礼,穆炜娮寻了个身体略微不适的由头,躲到重华宫偏殿的游廊处透气。

    “肃亲王郡主那身衣裳真好看,像是用了什么特别的衣料,那裙摆上的针线走得别致,衬得她整个人……”

    “对,也就是那身衣裳挑得好罢了,筵中还有人夸她容色身段,到底是些才从边地搬到云起城的土包子,下里巴人德行,这宫里本就忌讳提到穆郡主的名字,这些蠢货还嚷嚷个没完,只差没巴结到人跟前去。”

    “就是,尤其常太傅家的几位,啧……这样的门风竟然有人能位极人臣,真是世风日下啊。”

    “这不沾了太后的光吗,不过这太后是真厉害,用“艳冠群芳”来夸赞穆郡主,我估摸着,这词儿莫不是用来形容勾栏里的姑娘的?哪个名门闺秀受得了这个“艳”字。”

    “就算是勾栏里的姑娘,到了二十八岁也当不得这词儿了……况且八年前她在云起城中臭名昭著,说她是位勾栏女子,都抬举她了,若不是看在当今摄政王的份上,太后不见得会搭理她。”

    两个嚼舌根的女子走远了,穆炜娮从廊柱边拐了出来。

    看来这些年,符氏把这后宫整治的还不错,这些个贵女淑媛什么的,嚼舌根竟然也挑地点了,知道躲在正殿外说了,当年郭皇后掌理后宫的时候,这些人怕是在筵中就能论人长短。

    符太后不光是嘴厉害,这赏赐之物也颇考究。

    穆炜娮掏出袖中的那把西洋扇,轻轻一展,明明是一把西洋扇,扇柄上竟然规整地刻了篆文。

    两个字:“修身”。

    穆炜娮冷笑了一声。

    “郡主好雅兴,筵中雅乐不入耳,倒来听墙根。”

    廊侧拐出个男子,手中摇着一把桃花扇,腰间竟挂着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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