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炜娮这才将少年的脸看清了。

    少年眉目清秀,肤如凝脂,倒比寻常女子还要白净。

    一身的白衣被墨汁抹黑了也没有半分狼狈。

    少年眼神清淡,坦荡规矩地立在先生身边,礼数周全却心不在焉的样子,在这个稚气环绕的学堂里显眼极了。

    穆炜娮泼出的墨汁,有几滴凝在他的左腮上,下手几个瞌睡才醒来的少年,瞧他那副模样,先是一愣后又盯着他的左腮,边忍着笑边浑身颤抖。

    一个男孩儿,皮肤那么白,一看就是哪家府上娇养的雏儿。

    泼几滴墨算什么下马威啊,真便宜了他,早知道有个新来的,今天这些墨就不该浪费在梅绍祖身上,炜娮暗自腹诽道。

    炜娮这样想着,不防本垂着一双眉眼的少年抬起了头来,那带着寒气的眸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让炜娮心里倏然一紧。

    这什么眼神……

    “这是尹家的二公子,名唤尹晔,往后也随大家一道读书修习。”

    费先生边说着,边用手捏了捏衣角,手指上即刻就是浓黑的一块。

    “作孽啊!这多好的墨啊,水一样乱洒,穆炜娮和梅绍祖,下了学把各处的墨迹都给我擦干净,不擦干净不准上小厨房捞嘴,不擦干净休想让府上的人来接,擦完上我这儿来领手板子。”

    “是,先生。”

    两人丧气的嗓音几不可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个都跟尹晔不熟。

    这种不熟,只是来往上的不熟,不闲聊,不搭话,眼神不碰,手脚不搭。

    可是他们几个又深谙尹晔的行止。

    就说这每日往费府读书,他们几个很快就知道,尹晔跟他们不同,他是不会径直往这府邸西面的学堂来的,他入了府,先去先生书房外候着。

    就尹晔在书房外候着的功夫,旁的学生都在学堂里打闹了好些时候了。

    几个上学爱迟到的,挨了费先生几回板子也长了记性,都规规矩矩的早一刻钟就在学堂等着。

    虽来得早,可不过也就早些来学堂胡闹罢了,安静地提前读两页书是万万不可能的。

    费先生总有课前饮盏茶的习惯,先生一盏茶的功夫出门,抬头就能看见立在水杉下,棋桌旁的尹晔,似乎空着一双眸子发呆,见着先生了,起先愣了愣,复又朝师父挥挥手,两人就一道往学堂里来。

    后来日子长了些,费先生竟让尹晔上茶室里等着,零零碎碎地讲了些品茗的学问。

    后来有一岁春日,上供的新岁春芽品相好,先帝在御花园赏花品茗,邀费先生同饮。

    没想到费先生竟然带了尹晔前去,尹晔在御前展示了一手点茶的功夫,看得先帝频频点头捋须,大赞费先生□□弟子的功夫。

    彼时得知这事儿的龙景岳吃味的不得了。

    尹晔素日里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一身白衣,肤白细嫩,小小年纪就大有一副清风道骨,不惹人间俗味的作派。

    费先生更是不吝溢美之词,竟用“端方颖悟,慧心慧口”多次称赞尹晔。

    龙景岳越瞧这小子越碍眼,

    龙景岳自诩承袭他龙家待人接物的那一套,热衷拉帮结派呼朋唤友,一张油嘴更是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甜腻和谄媚。

    尽管他早就争得了费师娘口中的“龙家小宝”的爱称,可先生自来厌他油嘴滑舌,尽管他于做文章一门颇有些天赋,吟诗作对也比同龄的稚子早有些了悟,费先生也难得给他好脸色。

    谁知尹晔这个插班生,仗着先生开的“小灶”,沏茶都能沏到御前去现眼!

    龙景岳很快就将每日上学的重点全都放在了收拾这尹家的小子上。

    “尹晔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拿了本书就绕堂屋背后,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梅绍祖狗腿地往龙景岳的食盒里偷拿蜜饯,龙景岳一掌拍他脑门上。

    “把尹晔给我看好了,小爷我的妙招可憋了好些时候了,就等个时候给使出来。”

    龙景岳望着尹晔的背影,暗自咬牙切齿道。

    在背后虎视眈眈地观察尹晔的,穆炜娮也算一个。

    她倒不是吃味尹晔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模样。

    两人搭话本就不多,头一回见面就挨了穆炜娮一身黑墨的事儿,尹晔就跟从未发生过似的,偶尔跟穆炜娮眼神相撞,也都眸光清淡,一个寒暑的同窗时光,半个陌生人的交情。

    不过有一点,那场所谓在皇帝跟前现眼的品茗茶会,穆炜娮是学堂里唯一人在现场观瞻了尹晔点茶手法的人。

    点茶品茗那一套美其名曰养性修身,滋养体态的作派,穆炜娮自来兴趣乏乏。

    当日除了这位性子似乎比春芽的茶汤还清淡的同窗得了御赐的茶汤,师父乐得小胡子乱颤的样子让穆炜娮翻白眼而外,最有趣的其实是另一桩。

    因一手养眼亮目的点茶功夫,才被赏了果子糕点,本应该侯在费先生身边的男孩儿,一炷香的功夫就躲在内廷尚仪局西门外的葡萄架旁。

    今日入宫面圣,小男孩换了一身装束,喝茶的时候倒还好,隔得近认得清,这会儿两人离得远,穆炜娮好一会儿才认出躲在葡萄架下的还真是尹晔……

    他上这儿来干嘛?尚仪局门口?迷路了?

    这云起皇城,九重宫阙,穆炜娮自持郡主身份,自幼盘桓各路宫门,可比这外臣家的公子哥熟悉多了。

    穆炜娮另择了一处小径,绕到葡萄架的东侧,寻了处被矮树遮挡的围栏边,往前一探身,甚至能瞧清尹晔衣角处的沾染的泥渍。

    看来这厮走的还不是寻常路啊,一副翻过墙钻过洞的德行。

    真稀奇,这厮在这尚仪局西门待了快有两刻钟了,眼瞧着不像是什么迷路,倒像是在等人呢。

    穆炜娮的好奇心被激起,彻底走不动道了,学着尹晔的模样,蜷曲着身体,蛰伏在茂迷的植株之中。

    “碧月……”

    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拎着一个木桶从自西门而出,尹晔开口唤到。

    “二公子……您怎么……怎么上宫里来了?”

    那宫女将木桶放在石阶边上,四处张望了片刻,紧忙迈这零乱的小碎步拐到了葡萄架下,拉着尹晔蹲了下来。

    “二公子,你怎么上宫里来了?是老爷带您入宫的?可是就算是老爷来的,这尚仪局您也来不得,赶紧离开吧,莫再惹了祸事……当心回府又挨罚。”

    “我是来瞧那位掌乐的,施倩伶,你能带我看看她吗?”

    尹晔的声音压得虽低,可他还未到嗓音全然暗哑的年纪,当中始终带着清亮的童音。

    穆炜娮不由地越发屏气凝神,耳脉紧了又紧,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公子哥竟然清楚地知晓一个内廷女官的名讳,还冒险私会……

    穆炜娮顿时浮想联翩,激动地掌心起了热气,左右揉搓着。

    “二公子……这……”

    “你不就是被父亲送到施掌乐身边的吗?就带我远远地瞧上她一眼,就一眼……如何?”

    那位被唤作“碧月”的宫女的身量瞧着比尹晔大上许多,可两人蹲在葡萄架下,光瞧着背影,穆炜娮都能感受到尹晔一个小小窄窄的身躯对身旁这位骨架宽大,略微丰盈的女子的压迫。

    这宫女听起来像是曾在尹府当过差,怎么送到宫里来了?听过各家府邸给内廷送美女的,没听过给内廷送胖女的。

    “碧月……碧月……又上哪儿偷懒去了?倒把桶搁在这儿。”

    一个浑厚的女声惊住了葡萄架下的两人。

    碧月身体一凌,膝盖一翻,急忙朝尹晔跪了下去。

    “二公子,嬷嬷在唤我了,今儿怕是不成了……你躲着点儿,快离开这儿吧。”

    碧月起身拍拍黏尘,走了几步又回过身:

    “二公子又何必听府里那些碍耳的闲话,碧月瞧着这掌乐安分得很,整日就在房中修音律,授宫人研习之术,哪里有府中所传的那般不堪……二公子切莫被闲话冲昏了头。”

    碧月讲完,急忙蹭过齐腰的矮树枝丫,朝尚仪局门口跑去。

    尹晔回过神的时候,蹲太长时间的膝盖已是一片酸麻。他揉了揉膝盖,这才注意到,身后有极其粗重的喘息声,尹晔略微别过头。

    “别动……这畜生最喜好追着活物撕咬,若是被它蹭上一口,能折一条胳膊。”

    穆炜娮紧盯着已经喘着粗气猫到尹晔身后的獒犬,冷冰冰地开口道。

    眼见尹晔停住了动作,獒犬步子缓了缓,穆炜娮朝天打了一个口哨,两三只紫啸鸫循声低空掠过垂落的树枝,穆炜娮急忙拿处弹弓朝树枝中一打,獒犬循着鸟声和弹珠垂落的方向,飞奔而去。

    “挪出葡萄架,往墙根底下蹲着去。”穆炜娮又道。

    尹晔闻言微一侧身,利落地挪到了葡萄架外。

    两人站在一处隐蔽的墙角下,对视了两眼。

    穆炜娮先开了口:

    “那是大皇子养得獒犬,狩猎用的,能跟狼斗。要不是我,今儿你可不是身死就是半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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