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条九节鞭使得来势汹汹,可这才没使两招呢,整个人就气喘吁吁的,累极了似的,这当了娘亲的人果然不一样,做过了月子就身子沉,这些年铁定没怎么操练。

    “我还用不着你提醒!小祠堂那顿打,我留给大嫂了,等着她从东临郡回来,还有得你受!”

    二嫂瞧着嬉皮笑脸的穆炜娮,眼神掠过穆炜娮被擦伤了手背,手上九节鞭蓦地往边上一让,顿时就泄了气似的,九节鞭猛地脱了手,她往地上一蹲,即刻就是满脸清泪。

    “二嫂,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在府门口呢,人来人往的,也不怕惹旁人笑话。”

    穆炜娮死命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走到二嫂跟前,朝她伸了伸手。

    瞧着二嫂还是兀自哭泣,她别过头拼命朝着早在一旁看了许久戏的二哥使眼色。

    二哥不为所动的白了炜娮一眼。

    穆炜娮豁然惊醒,指望二哥劝个屁啊,方才在护国寺门口,他就该一通发作了,好容易憋到了家门口,就是留了一手就是给二嫂使的呢。

    “笑话笑话?你就是穆府的笑话,你就该站在这儿让旁人好生笑笑,自个儿亲哥的成亲之日都不来,你好狠的心!”

    “二嫂……”

    穆炜娮凝神看着呜呜大哭的二嫂,一脸的无奈和歉意。

    她穆炜娮也该哭,可这些年,她的眼泪都快干了,如今的她,眸子里充其量就能起些水汽。

    八年前那个动则满脸水泽的穆炜娮已经被耗尽了。

    穆炜娮无言良久,索性一屁股坐在二嫂身边,两人膝盖贴在一处,这样的坐姿在儿时的年纪曾经在两人之间频频出现过。当年她们多么欢乐啊,或盘腿或屈膝的坐在一起聊些女儿家的贴心话。

    穆炜娮的二嫂名唤娄文茵,是东临郡总兵娄谦律的幺女。

    自幼被娄老夫人养在身边,后来亲爹往东临郡任了总兵,没把她带走,一直养在云起城中。

    城中各家关系走得近的府邸,惯来会把入学之龄的学童送到一个授学先生处读书。

    娄家和穆家本就是祖籍在一处的世交,两府关系自来亲密。

    娄文茵和穆炜娮年纪一般大,自小就一道读书玩耍,亲近的不得了。

    只不过穆炜溗和娄文茵成亲之日,穆炜娮终是没能赶回来……

    娄文茵把这当做对手帕之交的背叛,记恨了穆炜娮整八年。

    “你顾不上我就算了,那是你亲哥成亲!你也能不来!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娄文茵虽记恨着穆炜娮,今儿好容易瞧见这人儿,却又狠不下心肠,积攒的诛心之言,也就冲口而出了最不痛不痒的几句,狠辣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娄文茵边骂边哭,嘴边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

    几个小厮并绿菽都怯生生地立在一旁,良久,周遭之人就着着哭腔渐渐的面色凝重,偌大一个亮堂堂的府门口被这女人哭出了一派肃杀萧索气氛。

    好容易哭累了,哭哑了,脸覆到膝盖上的娄文茵这才抬了抬头。

    “差不多行了啊,留点儿眼泪等着大嫂来了一块儿哭。”

    穆炜溗瞧着这下马威的力道差不多了,出言调侃道。

    “你闭嘴!你也是个没用的,昨儿还放话说什么,在路上逮着你妹子,二话不说就把她耳朵给拧下来,你拧了吗?这是什么!”

    娄文茵扯过绿菽手上的点心盒。

    “还能指望你拧耳朵?你不赶着趟儿去把你妹子背过城门口就不错了,你就这么偏袒你妹子吧,什么都由着她,顺着她,这些年她让你们别去找她,你们就都不去,你也这样,大哥也这样,就我跟大嫂两个……”

    “行了行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入府吧,我的穆二夫人,今儿厨房一早给弄得佛跳墙,算算时辰,该开席了。”

    娄文茵揩了一衣袖的眼泪鼻涕,腿早蹲麻了,她颤巍巍站了起来,一把推开穆炜娮要搀扶的手,骂骂咧咧地跨过府门,风风火火地往厨房去了。

    穆炜娮眼看着消失在影壁处的二嫂身影,抬头看了看府门梁上的牌匾,长舒一口气。

    终于还是回来了……

    入了府,穆炜娮推开自己的房门,当中的陈设八年没变,纤尘不染的房间让她恍若回到从前。

    炜娮蓦然想起有一年,就在她的房间,刚过了及笄礼,换了一头俏丽发髻的文茵,刚从炜娮这儿知穆府要去提亲的消息,一脸羞赧的凭窗而立。

    窗外乍泄的春光,落地流金,一部分光晕覆在她少女的柔嫩脸颊上,格外的明艳动人。

    穆炜娮瞧着红了半张脸的文茵,一下就起了戏弄的心思。

    “准二嫂,嫁来穆府之后,厨房可就归你管了,你的手艺要是比不上那起子庖厨伙夫,那可就丢脸了。”

    “你们家媳妇管下厨?”

    被幸福冲昏头的娄文茵很快就掉进了炜娮设下的陷进里。

    “管啊,还都亲自下厨呢,现在就我大嫂一人掌勺忙不过来,有一个帮厨,若是你来了,大嫂可不得卸下一半差事给你。”

    穆炜娮一本正经道,脸上装模作样地挂满了笃定的神色,她斜眼觑着把这话当真了的娄文茵,躲在一旁,一脸得逞的偷笑。

    后来文茵还一度偷偷摸摸在娄老夫人的小厨房里学了好几道拿手好菜来着。

    穆炜娮边想边拐过厢房处的游廊,循着旧日的府中景致往厨房走去。

    文茵正在灶边皱着眉头试汤,兀自吧唧了下嘴,又往汤里抖了半勺盐巴,一旁的伙夫正往灶中添柴,侧头冲走到跟前的穆炜娮笑了笑。

    “三小姐,您可回来了。”

    文茵斜睨了炜娮的衣角一眼,嘴里不客气道:

    “回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白吃白喝。”

    穆炜娮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跟前。

    “二嫂炖得鱼汤呢?是不是最拿手的那道鲫鱼汤啊。”

    一旁的庖厨见文茵不搭腔,接嘴道:

    “二夫人的鲫鱼汤可不得了,小霄玚就着汤能吃三碗米饭。”

    穆炜娮没想到娄文茵嫁过来之后,知道了实情,倒是没把下厨的功夫给荒废了。

    “怎么没瞧见小霄玚啊?”

    穆炜娮闻言,想起了二哥二嫂的儿子。

    “上费先生府上听学去了,这会儿该到了。”

    一旁的伙夫见二夫人一再地不理不睬,三小姐倒是一脸坦然,忍不住又帮着搭腔道。

    “霄玚回来做什么,家里来了个没良心的,当心把小孩儿给教坏了。”

    穆炜娮无可奈何地冲着厨房里面的人傻笑,边笑边朝娄文茵正摆盘的一叠酱牛肉伸手。

    娄文茵想一掌拍过,瞥眼瞧见了穆炜娮被九节鞭剐蹭的红痕,手到半空又改成了一拂。

    穆炜娮笑笑,捻起一片儿牛肉就往嘴里放,那副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填食的模样,逗得厨房里的人都笑起来。

    “姑姑!”

    一个竖着总角的少年,掀起角帘,笑盈盈地看着穆炜娮。

    炜娮回头一看,眼中霎时起了水汽,鼻尖发酸,一口气卡在喉咙处,化不开似的,她就这么站着打量,不发一语。

    “姑姑,我是霄瑞啊,您不认得我了。”

    少年走到跟前,笑意不减。

    炜娮瞥见一旁的娄文茵又开始抹眼泪了,急忙开口道:

    “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我的大侄子,都那么大了,身量长过姑姑了。”

    炜娮揽过她大哥穆炜潋的儿子穆霄瑞,拍了拍他的背,抚了抚孩子的眉眼。

    “行了行了,瑞哥儿上前厅去,一杆子人都往这儿灶边站,平白惹得一身味儿,仔细明儿学堂的费先生数落你。”

    “二婶,你怎么又掉眼泪了。”

    “死孩子,瞎说什么,快出去。”

    娄文茵愤懑地别过头,再次揭盖去瞧她的热汤。

    炜娮姑侄两人从厨房出来,绕过一处小花园,顺着廊道慢悠悠地散步。

    “前些日子,二婶知道您要回来,把您的那封家书看了好几遍,看一遍哭一遍,我娘都烦了,从她手上把家书给没收了,再不让她看了。”

    霄瑞方才就听到小厮间传说二夫人在门口哭了好一阵,对着刚回来的姑姑又挥鞭子又哭骂的,小小年纪就懂得调节姑媳关系了,性子真像她那温文尔雅又善解人意的大嫂啊。炜娮欣慰的摸了摸侄儿的头。

    “哥儿几个都在费先生处读书吗?”

    “嗯,我和霄玚都在,不过学的不一样,今儿我午时以后就下学了,霄玚接着上,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到了,只是那小子下了学,老爱在巷弄里游荡,回来晚些也是有的。”

    “他爹能由着他在外面晃荡?”

    炜娮惊奇道,她没见过二哥管教孩子,不过若只是放养,那她对二哥就太刮目相看了。

    “二叔多数时候由着他,偶尔也会打板子。”

    两姑侄说着府中琐事,慢悠悠地拐过天光下,一地斑驳的游廊,两人行过茶室,周遭都是泛着青绿的芭蕉,叶片伸展,当中残剩的水滴晃晃荡荡。

    姑侄两的笑声掠过这片芭蕉,落在了对处的穆府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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